我记忆中的王季迁 他的余光都可鉴定画的真假

知名收藏家、画家、收藏家、鉴赏家、学者王季迁

我初会王季老大约是在20多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，在香港大画家方召麐先生位于浅水湾的南山画室。当时王季老已经是20世纪最重要的中国私人收藏家、鉴赏家之一，藏品涵盖宋、元、明、清、连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也曾从他手上购藏了30余幅宋元名画以为镇馆。

他当时穿了件中式深灰扎丝唐装，很儒雅。那时他已八十开外，记忆力却惊人。中国那么多的名书画，无论提到哪一张，画上面有什么，山在什么位置，石是什么形状，树是什么姿态，人是什么动作，哪个地方后人加了笔墨，王季老一一道来，如数家珍。

(收藏家王季迁在书斋中。王季迁是当代最重要的国画收藏家之一。由他钤印收藏的画作都会成为拍卖公司重点宣传的拍品，坊间还有“一入王门，价高三倍”的说法。)

浅水湾的海面很平静，两位大师一边品着英式下午茶，一边谈论书画。话到浓时，方先生用神秘的目光看着王季老，开玩笑说：“让你这位大藏家开开眼界!”

接着，她从藏画的房间里取出个画匣，打开，是一幅石涛的山水画，尺幅近四尺，画面茂密，结构异常严谨。山是赭石色的，树与山阴用了淡淡的花青。在画得裱绫边上有张大千20余年间的17次提跋。

画面慢慢打开，王季老越看越激动，目不转睛，兴奋异常，对我和方先生说：“这画我1953年见过，应该是在那年的三月末，大千先生第一次来美国。那时画上已有了他不少的题跋，不想后来又题了那么多。这是石涛精品中的精品，大千先生倍加珍爱，我当时提出以我的唐寅《钱塘行旅》对换，他却不肯。”

两位大师对这幅石涛作品赞叹不已。大家从石涛说到八大，又说到渐江，再说到四王。谈话间王季老知道我颇好四王，遂约定互换藏品鉴赏。自此我便成了他香港柏景台豪宅的常客。

第一次到他家是个傍晚，宽大的客厅里，灯光显得有些昏暗，客厅的布置显示出主人低调的作风。四壁上挂的是宋元的一些旧画和先生自己的抽象文字画，一张挂在显眼位置的小幅荷花引起我的注意。这显然是个不认识的新人所画，虽很别致但和四周古雅的氛围明显感觉不很协调。

我正在寻思主人的用意，王季老笑着说：“这是刚从苏州买来的，几十钱。打听画家是哪里人竟没有人知道。你看着这荷叶这花，都画得很别致，前无古人，然而没人发现。不出名嘛，几十块钱也没人肯要，可我一眼就发现了他。我了解画史，了解笔法的发展，墨法的进退，所以我知道它的好处。你看挂在我这里也不丢人嘛。”老人家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。

这之后他便也常到我的画廊来。我的画廊前边是展厅，后边有个专修古旧字画的裱画厂。一次他过来裱画，我正在那里和裱画师傅聊天。因为已经很熟了，他便径自走进来，嘴里寒暄着。

我赶忙迎过去，他突然用拐杖向着他刚刚走过的裱画板指了指，和缓地说：“这张八大山人的小鱼，是张大千仿的。”这真让我感到错愕，从老先生进门，我明明看着他的目光一直在投向我，难道他的余光都可以鉴定画的真假?

我颇感神奇。他察觉了我的错愕，微笑着说：“图章的颜色不对呀，纸可以是老的，墨可以使旧的，印泥却不容易作假。”那天，王季老给我讲解了每个时代印泥的制作方法和各家使用印泥的特点，精辟至极。

还有一件王季老的往事，说起来也是难以忘记。一次我们的画廊有一本清人王翚的山水册页送去拍卖行参加拍卖，当时被很多人看好，认为必获佳绩，可有家画廊想替自家的客户买便宜货，就四处散布谣言，说这本册页，从王翚的画到数十家的题跋都是假的，描绘的有声有色，很多买家信以为真。最后这本册页以未到底价而流拍。

之后我一直将其放在画廊里。一次偶然的机会，王季老看到了这本册页，听我说了原委后，他很仔细地连题跋都一段一段地看，并一一指出题跋中每句话的所指，断定这本册页真迹无疑。最后，他郑重其事地跟我说：“李先生，我可不可以在上面题几句话?”我说：“那当然好了，您只管拿去题。”他摇摇头说，“这不好，我不敢直接写上去，我自己拿纸写好，你看可以，就把他裱在后面。”过了两天，他果真差人送来了题跋。A4纸大小的一页，用小行书写得满满的，非常全面地评价了这本册页。

如今，册页尚存，王季老却已然驾鹤西去，惟时时感念，遂有此记。

编者手记：

艺术界的名人在不同的传说中会渐渐形成固定的形象，甚至被误解。但亲历者的回忆，是珍贵鲜活的一手资料。我们通过这些娓娓道来的文字中，穿越历史的迷雾，看到名人艺术家的真实生活。本文来自香港著名收藏家李典的回忆。他记忆中的这些历史瞬间，在当时看来稀松平常，却是今天无比珍贵的财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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