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附庸风雅与艺术欣赏(下)

张雄艺术网 http://www.zxart.cn发布时间:2014-04-26 来源:艺术当代 作者:范景中

摘要: 我上学的时候,李泽厚的《美的历程》非常流行。《美的历程》的目的之一也是想教会人们怎样欣赏美、欣赏艺术,可他讲的却全是时代精神,比如他讲青铜器的狞厉之美。青铜器是不是积淀着时代精神?我是心存怀疑的。我一直...

我上学的时候,李泽厚的《美的历程》非常流行。《美的历程》的目的之一也是想教会人们怎样欣赏美、欣赏艺术,可他讲的却全是时代精神,比如他讲青铜器的狞厉之美。青铜器是不是积淀着时代精神?我是心存怀疑的。我一直认为这是逃避艰苦思考的讨巧说法。因此在谈作品的杰出性,或者在谈论作品的具体质量的问题上,美学是无能为力的,是一片荒漠。当谈论风格,谈论风格是时代精神的时候,我们可能会想到一个问题,比如前拉斐尔兄弟会这样一个组织,对于拉斐尔是反感的,要走向拉斐尔之前,如果你恰恰是一个像雷诺兹一样相信高贵风格的人,在那里你会觉得格格不入,会觉得你进入了的不只是一个画家的团体,还是一个宗教的团体,你的言语跟他们没法交流。如果是一个想学绘画并想加入这个画派的人,他在谈论拉斐尔的时候,可能会看一看其他人是怎么说的,想想自己的话对不对,有什么冒昧之处。说得更远一点,16 世纪,那时读过《堂吉诃德》的人都知道堂吉诃德是一个什么形象,一个在海外不知道《堂吉诃德》已经问世的人(《堂吉诃德》的问世是针对一本名叫《阿马迪斯·德高尔》的书),当然也不知道塞万提斯是在讽刺阿马迪斯,在这种情况下,还说自己非常欣赏阿马迪斯。那些读过《堂吉诃德》的人会怎么看待他?会说他是堂吉诃德,是愁容骑士,可能会把这些外号加在他的脑袋上,让他一辈子洗刷不掉。就这点而言,艺术体验成了一种宗教体验。宗教感情是一种集体感情,从某种意义上讲,艺术也是这样。因为是集体式体验,所以我们要进入它的大门,就要看周围人的脸色行事。我是一个外行,进了美术馆,想对这幅画作出反应,想知道这幅画到底好不好。可能的策略是,先问一问,或者先不说话,最好先看看周围人的脸色。他们露出笑容,露出惊讶之色,我也跟着学,跟着模仿。他说好,我也尽量看出好来。比如站在一幅伦勃朗的画前,他说不错,美妙的明暗对照法!(我们知道这是贡布里希在《艺术的故事》里讽刺过的)我就尽量看,尽量去领悟,这不难看出来,因为伦勃朗的这个画法太明显了。或者他说这个线描画得好,画得文雅,画得流畅,我也仔细打量这个线条,尽管一开始可能看不出来这个线为什么好?好在哪儿?没关系,下一幅画再继续看,不懂装懂,假装喜欢,绕了一圈以后可能就真正喜欢了。


  这就很自然引出了一个问题,有很多假画、赝品,不就是嘲弄这些附庸风雅的人的么?确实,一些人喜欢伦勃朗,如果有人告诉他那是假的,他会很败兴。你喜欢一幅画,当你知道这幅画是假的,会一愣,说我上当了,我的眼光太差。可是这能怨谁呢?一个真正的收藏家,肯定上过当,肯定和假画打过交道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一个艺术爱好者,尤其是一个收藏家,如果他肯说实话,他所上的第一课就是附庸风雅,他交的第一笔学费就是买假画。尽管这是倒霉的事,我们却必须准备承受。不放松警惕,就不会入迷,这是真正的收藏家都深有体会的。陈其元在《庸闲斋笔记》中记载过一位向他夸耀宋版书《孟子》的王安定,他说,既然读这部书并不比通行本能让人多长智慧,何必多破费上百倍的钱呢,言外之意显然是在讽刺王氏附庸风雅。然而王氏得到的报偿却是,他可能从此成了宋版书的鉴定专家,而陈氏则永远看不出宋版书的佳胜之处,这不仅是刻本的古董意义,也包括文字的学术意义。难怪李慈铭要说陈氏“间及考据,无不舛谬”。现在我们大概都不会像陈其元,大概都认为当个鉴赏家或收藏家是令人向往的。但这谈何容易!关于鉴定真伪的问题,真正的鉴定家都是深知其难的!我读过一些吴湖帆的日记,吴是鉴定大家,现代的几位大鉴定家,如谢稚柳和徐邦达都跟他有过接触。他经常在日记中谈到鉴赏之难。他收藏过非常重要的碑帖,在碑帖的题跋上说自己知道得太少,他把希望寄托在另外一个人身上,这就是潘景郑先生的哥哥潘博山,可惜潘博山去世太早。我们谈艺术欣赏的时候,如果分辨不清画的真假,是正常的,但是说我们没有上过当,我觉得大概是自欺欺人。


关于画的真假还涉及情感的东西。当我拿出一幅画,说这是邻居的一个小孩画的,和说这是达·芬奇画的,你的情感反应肯定不一样,引起你注意的程度肯定不一样。这是一个宗教体验。宗教体验不仅是一种集体式体验,还是一个“信”的体验。你要进入艺术之门,首先要相信。相信什么人?相信你眼中的专家。《美的历程》出版后,很多人相信“积淀”。如果你这时恰好置身在一群积淀论者当中,而你却不能从一件作品中看出积淀的精神,你大概会自惭形秽,觉得自己肤浅,这就是相信的结果。当我听交响乐听不懂的时候,我也不得不向那些音乐史专家,向那些弹钢琴、谱写交响乐的人去请教,我不得不相信他们。也可能他们的理论很差,讲解得很差,事后我们可能会怪他乱讲,但是除此之外,我们还有别的办法吗?在高雅与庸俗之间划界的唯一手段,就是专家的反应,也可以说这是社会检验的一种方式。既然专家喜爱它,我也就喜爱它,于是就进入了附庸风雅。就这点而言,就你必须看你同伴的脸色或你所跟随的专家的眼色去行事而言,附庸风雅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。


就像我刚才所说的,美学是非常薄弱的,是荒芜之地,因为美学忽略了一个问题,这个问题就是审美感染力和社会感染力比起来,审美感染力有时候是弱的。谈到这个问题,我想起了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有一场大讨论,美学家们写了很多文章讨论究竟什么叫美,关于那次讨论大概出版了五六本书。我起先对美学有兴趣,后来倒胃口了,就是那五六本书给搞的。我看来看去,最后怎么看也看不出美到底是什么,不知道人们为什么非要给美规定一个本质。在这里我们自然要引出康德关于审美的一句名言—审美是不带功利的。康德生活在哥尼斯堡,一生几乎就没有离开过,可以说康德是生活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,而且他也没有介入到艺术运动当中。他如果介入到艺术运动当中去,他就能够体验到,在对待艺术品的问题上社会感染力恐怕要远远大于审美感染力,而且在那时候审美恐怕不仅带功利,而且是特别带功利。在我读书的时候,恰巧经历了一个审美观的大变化。那是在“文革”结束之后不久人们看惯的高、大、全被其他的形式所取代的时候,所谓的高、大、全完全是古典主义式的,可以说在中国“文革”当中这种类似于法国18 世纪的那种古典主义到达了高潮。这时候一些新东西进来了,一开始人们给印象主义翻案,很多年轻画家开始画这种风格;很快人们就不满足了,又开始学米罗,或者达利的画风,也就是说超现实主义还有抽象主义的风格。有一个朋友对我说,他要去看米罗的展览,米罗的画太好了!米罗的真迹他肯定还没看过,因为那是米罗的画第一次到中国来。我有点儿不屑地说,米罗有什么好。我清楚地记得,当时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我和他们这群人格格不入。而且我相信,当时在他那批同学当中,肯定有一些是不懂装懂,假装喜欢,也跟着去看展览的。我自己在艺术审美的变革当中经历过这么一种东西,而且这种东西给我的感受是如此的强烈,以致我觉得受到了一种蔑视眼光的睥睨,我一下子觉得我的趣味怎么这么低啊。这种感觉迫使我扪心自问,我的审美在哪儿出了问题?应该怎么补救它?我确实下工夫补救过,尽管这个漏洞没补救成,我至今也不能特别欣赏米罗。我想,除非是一位意志坚定的人,不然恐怕无法抵抗住这种要皈依的感受。但是仅仅这种感受的存在就说明了:假装喜欢作为附庸风雅的一种表现方式,在艺术品的体会当中肯定有它一定的作用。尽管我从历史的角度讲到了诚实,实际还牵涉到道德问题,但是在艺术问题上,它肯定是打折扣的,是令人难以捉摸的。这是一个方面。


另外一个方面,人们为什么附庸风雅?它反映了一种愿望,反映了人们想竭力摆脱俗气,或者说想摆脱自己趣味低劣的一种处境。就像我前面所说的,这种愿望导致了人们去附庸风雅。我和几个朋友译过一本书,名叫《理想与偶像》。看过这本书的人恐怕都记得其中有些有趣的故事。19 世纪末期,维也纳的音乐界分成两派,勃拉姆斯派和瓦格纳派,他们争吵起来。有个老太太是瓦格纳派,她还没听过瓦格纳的东西就糊里糊涂地搅了进去,她想当然地认为瓦格纳好,勃拉姆斯不好。可当她去听瓦格纳的音乐时,却听了半天也听不出妙处,她不禁感慨:“瓦格纳是个什么东西呀!”瓦格纳派还有一个非常坚定的斗士,也是一个作曲家,叫沃尔夫(Hugo Wolf)。他听到有人在赞美勃拉姆斯,便气愤得一屁股坐在钢琴上说:“你们看,我就是这么弹勃拉姆斯的。”可是有一则报道说,勃拉姆斯有一首交响曲的首演,沃尔夫去听了,出来后他喃喃自语道:“天哪,真让人喜欢!”这就是说,一种情境把你带进去以后,你觉得自己是里面的一员斗士,一员战将,也不问这件艺术品到底是怎么回事了,大家都叫好,你就跟着欢呼起来了。不说别的,这欢呼本身就是一种美感,让人非常振奋。去看一看文学史,看一看浪漫主义的戏剧,看看雨果的戏剧在上演时候的那些情境,就不难体会了。任何一个体育迷恐怕都有这种体验,只要是你支持的、赞美的队,你就会跟着摇旗呐喊,擂鼓助威。有时艺术体验就是这么一回事。当然,在这种体验当中,人们会丧失很多东西。比方说在文学史上,伏尔泰曾攻击过莎士比亚,说莎士比亚的东西是野人的东西,是一个喝醉酒的粗人在那儿幻想出来的。这是伏尔泰在他的一个剧本的前言当中写的。在他的《哲学书简》中也有这个意思。在这种艺术体验当中,人们往往看不清对方的一些优点,或者干脆不看就把它扔到一边了。我举伏尔泰这个例子说明了什么?说明人们想摆脱俗气。因为莎士比亚是低俗的,是野人的东西,而法国古典主义的东西才是高贵的。难怪著名演员加里克(David Garrick)为了使莎士比亚高雅起来,甚至冒着观众向他扔凳子的危险,不但删掉了《哈姆雷特》的掘墓人一场,还为《李尔王》增添了一个幸福的结局。可是,为什么古典主义就是高贵的?这个问题也许要涉及文明的血统论。古典主义的先驱是拉丁语系的一些国家,意大利、法国、西班牙,如果再找它们的源头,就到了古希腊,这是它们文明的线路。法国古典主义的悲剧从剧本的结构上讲,都是符合三一律的,而三一律是根据亚里士多德《诗学》的理论来的,但莎士比亚的戏剧却不符合。在这场运动当中,古典主义成了一方,浪漫主义成了另一方。浪漫主义的一方说的是另外一种语言,就是德语和英语,是日耳曼语系,这条线被归入了另外一个阵营。所以法国一直以他们血统的纯正而自豪,而德国和英国没有这种血统。他们怎么办?这时候就出现了莪相,也就是一个苏格兰的诗人造一个公元3 世纪的游吟诗人,这位诗人把自己的诗译成了盖尔语,进行伪造。这个伪造出现以后,像歌德这么高艺术趣味的人都赞美莪相,而没有看穿那是一个骗局。一想到连歌德这样的人都上当受骗,我们即使上当受骗一两次,又有什么丢面子的呢?这是附庸风雅的第二个方面。


附庸风雅的第三个方面,就是它导致了另外一种嘲笑的体验。一直嘲笑到什么程度呢?嘲笑到大家都不喜欢它为止。在这儿我又想起了美术史上的一个画家—瓦茨(Watts),他在英国19 世纪曾经是一个非常有名的画家,可是现在已经大为黯然了。在他晚年的时候,有个叫切斯特顿(G. K. Chesterton)的人想为他树碑立传。切斯特顿已经觉察到了这个问题,他在写传记时说:“有时候,沙龙里的一声低语,也会让一个伟大的东西突然变得陈腐。”这种低语有时候确实就是以嘲笑的形式出现。在《理想与偶像》里有这么一段逸事,一个叫拉特的人写了一本书叫《现代艺术的进化》(Evolution in Modern Art),讲他跟印象主义追随者的圈子里的人打交道。他一开始不明白他们的画是怎么回事,接触长了以后才知道,印象主义在画里面不画灰色的阴影,出现阴影的时候会把它画成紫颜色。当他沿着林荫大道散步时,真的从现实阴影中看出颜色来了。他觉得不错,应该相信这套方法。可是有一次他不小心说出自己喜欢委拉斯开兹时,恰巧他的朋友刚从巴黎大学听了矿物学的课回来,正绞尽脑汁地要为艺术创造一个新名词,一听他这样说,便道:委拉斯开兹有什么了不起,他没有结晶化。他立刻感到自己又是外行了。这次是委拉斯开兹连同他的赞美者受到了嘲弄—没有结晶化。在拉特的书里,他说的“结晶化”注定成了现代艺术的一个护身符,标志着立体派的出现。熟悉立体派绘画的人不难看出,立体派的确具有点结晶化的味道。如果拉特改变了他的信仰,从喜欢委拉斯开兹,到慢慢地疏远,到最后不喜欢,那是因为在他的圈子里边,他受到了嘲弄。拉斐尔作为一个绘画王子被人拉下宝座,也是因为一代代人嘲笑的结果。他们嘲笑他的圣母太漂亮了。我们知道,“太漂亮”有时和俗气是一个硬币的两面。目前的画坛都画丑八怪就是一个证明,证明他们不俗气,或者说想摆脱俗气—附庸风雅的另一面。


(责任编辑:胡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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